第八章：“祝福你”

1

高尔夫球场坐落在市郊一个幽静的去处，揽西山美景、与枫林对唱，一大片湖水，仿佛游龙蜿蜒于球道之中。正值初冬，层林尽染、碧水蓝天，远处的山峦像是一群妖娆的女子，联袂而行。一山绿、一山青，一山淡、一山浓，人在其间，仿佛置身于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卷中。

罗凡穿一身灰色球衣，戴一顶高尔夫帽，看上去比平时穿白大褂要富有活力。相比之下，微胖界的史一兵倒显得臃肿，他比罗凡小十几岁，但是腹部的赘肉已经隆起，蓝色的球衣拉上拉链，像鼓起了一个小山包。

罗院长，史一兵叫了一声，挥杆一击，球成半弧形飞出，落入洞中：这篇就算翻过去了。不过，你提出的集团国际化战略不能放弃，咱们集团的研发团队在人才和资金的投入上都有限，所以一定要弯道超车，我的意思你明白吧？怎么个超法，我们得好好谋划一下。

罗凡点点头，他听得出史一兵的弦外之音，无非是想尽快得到青桥的中药组方，担心小米勒抢占先机。如果那样，再度与国外公司合作时既无牌可打，目前的运作方式也难以为继。没有真正的核心产品，仅靠所谓民间秘方，钻市场监管和政策的空子，表面的繁华终将落幕。

罗凡当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。昨天，青桥找到他说了一个想法，要把一号、二号组方分别制成胶囊，方便患者服用。他未置可否，因为按照药品管理法规，制成胶囊算是新药研制，得有批号，违规操作要被停止行医资格。

现在，罗凡突然有了一个想法，何不趁此机会停了青桥的职？医生不能给病人看病，就像战士不能上战场杀敌，心中的落寂可想而知。那个时候，再把他安排到国医馆。青桥和他说过，研制中药组方并不像行外人想象的那样，只是几味中药的组合。单以炮制而论，每一味药都要通过配伍效果观察测试，然后进行加减使其副作用更低、疗效更好，并对其中的主要成分加以量化标注。这需要规范严格的生化实验，紫外光度测试，液质联用分析，需要借助很多昂贵的现代科学仪器。让青桥去国医馆，可以借助馆内的先进设备加快研制速度，并可以在电脑中留下他的研究数据，以防万一。犹豫了一下，罗凡说了自己的想法。

史一兵听完，用双腿夹住球杆，啪啪鼓了几下掌：非常好，严副总称赞你是个难得的人才，真是言之不虚。

罗凡勉强挤出几丝笑容。他知道，这样做无异于又捅了青桥一刀，更紧地把自己拴在了史一兵的战车上。但是，他有得选吗？一只猫变成了一位美女，可是当老鼠在脚下出现的时候，它重新又变回了猫。人最难遏制的是心中的欲望。

史一兵挥杆击球，说：老罗啊，上次我说的药，你也要抓紧弄呦。

罗凡有些惊悚：怎么，你真想除掉青桥？

史一兵瞅一眼罗凡，压低声音说：除掉？那多没意思呀，既然不能为我所用，就让他生不如死。

本来，史一兵听从罗凡建议，派出猎头想把青桥挖过来。不想，青桥不识抬举，断然拒绝了高薪聘请不说，在得知挖他的企业是康寿后，恶语相讥，说绝不会与史一兵这种人为伍。

罗凡试探性地规劝了一句：其实没必要做的这么绝。康寿也有自己的研发团队，把药方搞到手，就说是我们自己研发的，他也百口莫辩。

那不行，商场如战场，我可不想看到事后会有一串官司等着。史一兵注视着远方。此时，残阳如血、冷风乍起，天边的群山像是丹青妙手随便涂抹的几笔淡墨；近处的球场如同时间老人没有下完的半局残棋。史一兵摘下帽子，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，像一蓬杂乱的野草，他咬住下嘴唇，目光中流露出一股阴冷的杀气。稍停，转过脸又问罗凡：逐渐起效，不留任何痕迹，一个月后完全失智，对于你这样的神经内科专家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？

罗凡没有回答，他猛一挥杆，球被打出很远。

2

于雪菲和陈伟已经冷战很长时间了，现在处于僵持期。

以前的冷战，总是陈伟先举起白旗，这次不是——我就不惯你这公主脾气。她本以为陈伟发来这条微信是虚张声势，没想到，这家伙真的从此潜水了。

冷战的起因很简单，那天在“正院大宅门”吃完饭，陈伟开车送她回家，路上两个人就吵了起来。误会消除了，心结却没有解开。陈伟问，回国创业这么大的事，为什么没有征得他的同意？潜回国内这么长时间，为什么不跟他联系？两个问号拉直了就是一个惊叹号：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！

于雪菲一时无言以对，到了楼下她一摔车门，都没有招呼陈伟上楼。

也是巧了，第二天，于雪菲和小米勒在基辅罗斯餐厅吃饭，又被陈伟撞个正着。那天陈伟要招待一位客户吃饭；可巧，那位客户爱吃西餐，直接点了基辅罗斯餐厅；可巧，他们走进餐厅，就看见了不远处坐着的小米勒和于雪菲。

陈伟举着手机，气鼓鼓给推杯换盏的两人录像，战争一触即发。

于雪菲拉着陈伟到了休息厅，做了半天解释。陈伟根本不信，于雪菲只好拨通罗小力电话，让罗小力证明是小米勒约她吃饭，她万般无奈，才请于雪菲出面挡驾的。罗小力告诉陈伟，说雪菲是在帮她，她和小米勒可以成为朋友，但是不会发展为恋人，因为两个人的情感节奏不在一个旋律上。

听了罗小力的解释，陈伟才悻悻走了。走的时候，下了最后通牒：以后，必须第一时间接听他的电话，并且随时满足他的视频要求。

于雪菲差点气晕过去，吼：你是谁儿呀？你竟敢这样干涉我的自由。回到餐厅，一脸懵圈儿的小米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于雪菲也没法向他解释，就提出要喝伏特加酒，小米勒倒也豪爽，深一杯，浅一杯，陪她喝了个够。

喝着喝着，湿柴般的情绪被酒精烘干、点燃，两人都莫名地亢奋起来。

于雪菲的脸已经涨红，她指着小米勒：听说你爷爷让你每个月做不少于三十个小时的义工？

小米勒拍拍胸脯，得意地说：是啊，我就在玛利亚养老院陪老人聊天，那是我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光。

于雪菲兴奋地一拍桌子：我每个礼拜也到玛利亚养老院做两个小时义工，怎么没有碰见你呀？

小米勒耸耸肩，摊开双手，一幅很遗憾的样子：是呀，为什么呢？

于雪菲头已经有些发飘，她知道不能再喝了，就招手让服务员埋单：幸亏没有碰见，要是碰见，你当时就领教到本姑奶奶的厉害了。

结完账走出餐厅，两个人的脚下都有些无根。

一个小伙子上来问：先生，是您约的代驾吗？

小米勒点点头，手机忽然响了，催他去参加一个商业洽谈。小米勒挂断手机，拉开车门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：小姑奶奶，我先送你回家。

于雪菲正要上车，看到不远处一个环卫工人坐在路边，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，就摆摆手说：等会儿。然后有点儿头重脚轻地走过去问：大叔，你不舒服？

环卫工人仰起脸，额头上有一层冷汗浸出：姑娘，我没事，就是胃有点痛，今天出来的有点急，忘了带吗丁啉。

吗丁啉？于雪菲重复了一遍，见环卫工人点点头，就对跟在身后的小米勒说：你去忙你的，我要去给大叔买药。

环卫工人听了，很过意不去：姑娘，我忍忍就过去了，不麻烦你了。

于雪菲不由分说：大叔，你别动，我去去就来。又对小米勒一摆手，你不是有重要谈判吗？忙去吧，不用跟屁虫一样跟着我。

NO，NO，小米勒很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给病人买药，没有什么事比人的健康更重要。

于雪菲看着小米勒，眼眸中闪过一丝欣赏：你这个歪果仁，这话我喜欢。

就在那一刻，小米勒忽然觉得于雪菲的眼睛很亮，仿佛一条条银鱼，朝自己的心里游动，一时竟有点心神不宁。这种奇妙的感觉真好，有点像腾云驾雾。他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流露，罗小力已经是前车之鉴，

爱是一罐喷香的酒，发酵的时间越长，也许味道才会越发醇厚。

3

回到家，于雪菲把自己安放在床上，想拼接被陈伟打碎一地的自尊。

她先是恨陈伟，后来不恨了，不恨了，心却凉了。不知为什么，她想起了刚才小米勒的表现。如果是陈伟，他会放下急办的事陪自己到药房买药，又主动买一份午餐送给那个环卫工人吗？生活像一只转动的轮盘，停下的那一刻，箭头指向的结果令她黯然：自己并不爱陈伟。是，陈伟不抽烟、不喝酒，不打麻将，不泡夜店，可这就是自己心中白马王子的标准吗？和他在一起时心跳加速，脸颊烧红过吗？和他分开，牵肠挂肚，日思夜想过吗？渴望拥他入梦，长吻一生吗？她知道，如果想继续这段感情，就必须变成一只陀螺，按照陈伟的意思转，她能接受吗？不能。那么，一切就还来得及。毕竟，鞭子还在自己手里。

于雪菲不淡定了。她拨通了陈伟的电话，约他在工地旁边的麦当劳吃饭。

陈伟穿着一身工装就来了，于雪菲为他拉开椅子，为他端来炸鸡翅、薯条和汉堡，还温柔地递给他一块湿纸巾。

陈伟有些意外，问她想说什么？于雪菲讲述了罗小力和青桥。

陈伟问这关我们的事吗？于雪菲笑了，说怎么不关？它让我想了很多。合适，不是一盘事先规划好的棋局，得走着瞧。陈伟似乎明白了，看着对面的女孩儿，目光中有一半哀怨，还有一半留恋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于雪菲的神色也有些忧伤：谢谢你在北京等了我三年。三年的分别，我们的心是走近了还是走远了？

陈伟的神色变得凝重：这个话题太沉重了，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。

于雪菲举起可乐，伤感犹如晨雾在心头弥漫：来，碰个杯吧，为了我们的相识和守候，也为了各自的诗和远方。

陈伟听懂了，他眼神一暗，还是举起可乐一饮而尽：是，故事如果注定没有结局，倒不如及早给它一个落幕。

于雪菲的手机响了，她起身到一旁去接听。是母亲打来的，问她为什么总不在服务区，问她在加拿大的生活近况，问她毕业后找到工作没有？总之，一连串的问题就像排炮，几乎把她炸个人仰马翻。她烦不胜烦，本来一见屏幕上显示出“老妈”，她就会转到不在服务区。因为刚才面对陈伟，涉及的话题毕竟伤感，尽管她一再调整心态，还是觉得气氛压抑，就想借接电话的机会放松一下。

她随便敷衍了几句，不等母亲再问就挂断了手机。

重新回到餐桌，陈伟在收银台旁身影一闪，走出了店门。

低头一看，是陈伟用薯条拼出的三个英文单词：祝福你。

一向特立独行的于雪菲，顿时泪湿眼底。

4

小米勒这几天总是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。

那天，于雪菲在饭桌上公布了创业计划。虽然于雪菲对他防备有加，只许游览不许保存，却不知道小米勒有过目不忘的本领，没用几分钟，已经牢记了这个创业计划的基本要点。

于雪菲的创业计划叠加了青桥和她的优势，一个营养学硕士，一个中医学博士，两个人的知识背景、专业能力、视野格局，无疑使这个创业计划具有很大想象空间，于雪菲为它的命名是“YBL生活馆” 连锁开发计划。取养生、保健、连锁三个拼音的大写开头，简称YBL计划。概括起来有两个亮点：一是设立非药物治疗中心，利用九针、火罐疗法、穴位电疗三项核心技术，面向慢性病高发人群，开展健康辨识筛查，并据此提供日常的健康教育和康复调理方案；二是设立健康生活服务中心，依据个体的性格特性、生活习惯，私人订制包括饮食和锻炼的配套方案；对有需求的居民进行健康登记、中医诊断建档、信息记录并建立个人动态数据库，以三个月为期，检测指标评价康复效果。在APP终端每日一键打卡，观察每个人的康复计划完成情况，发现问题及时调整。同时，一个月举办一次药膳节，邀请会员和有兴趣的居民共聚，青桥作为健康指导边制作边讲解药膳的配比、针对症状和烹制要点，以促进社区形成健康的中医文化氛围。

YBL计划实行会员制。

本来，小米勒对中医用花花草草治病并不认同。老米勒和他的观点相反，亲身经历使他对中医药崇尚有加，对孙子轻视中医的态度很不以为然。只是他不想压服小米勒，他知道在一个多元社会，压服往往适得其反，通过自身经历更能纠正偏激和局限。派小米勒到北京任职，一个潜在因素，就是让孙子到东方亲自去感受中医药的博大。那时候，他已经在酝酿一个宏伟计划，并在寻找最佳的领军人选。也许是上帝的安排，小米勒结识了青桥，领略了青桥的医术，并渐渐走进了一个中医传人丰富的精神世界，对中医药的认识发生了变化。老米勒苦心寻找的人选也有了着落。

看到于雪菲的创业计划，小米勒的眼前为之一亮。他觉得这个设想充满了东方智慧，如果能够移植到加拿大，既可以为韦斯林增加一个富有亮点的实体项目，也可以惠及加拿大民众。他表态愿意投资绝非一时心血来潮，而是敏锐地嗅到了商机，这是一个优秀商人必备的职业素质，足以证明老米勒眼光不错。

当然，小米勒现在的自信源于老米勒的鼓励。

就在刚才，爷孙进行了视频通话。老米勒听了于雪菲的设想和孙子对这件事的判断，笑着鼓励说：米勒先生，你成长了。如果说，在与康寿集团的签约问题上体现了你的果断与缜密；那么，你对YBL计划的反映，证明了你具有一个成功商人所必备的敏感与判断力，我祝贺你。

小米勒还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这么郑重其事的赞扬。因为激动，不免有点语无伦次：是的，总裁先生，问题是我的投资建议被于小姐否决了，这让我有点沮丧，但是不过，总裁先生，我想……

老米勒看着地球另一端的孙子，目光中充满了慈爱：米勒先生，YBL计划值得关注。于小姐是一个善良的东方女孩，青桥我虽然没有见过面，但是他的所作所为，让我完全认可他的正直和才华，由他们提出并完成这个计划，值得期待。

小米勒双手一摊：总裁先生，我也是这样认为的。

老米勒看见孙子一脸的失落，摇摇头，微微一笑：至于说到你的投资意向没有被接受，恰恰说明了他们对这个项目的前景充满了自信。你难道不可以变换一种方式吗？比如说，捐助。

小米勒双眸一亮：捐助？

对！老米勒点点头：韦斯林集团不在意YBL计划落地后第一个实体店的收益，而是在意它向我们提供的成功经验和运作模式，以及在运营过程当中总结摸索出来的质量标准，它才是最重要的。

接下来，老米勒向孙子阐述了他那个新的宏伟构想。

小米勒听了，眉心舒展，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：总裁先生，我明白了，祝你今天有好梦相伴。

结束视频。小米勒拨通于雪菲手机。

没等小米勒开口，于雪菲就像机关枪一样开始扫射：小米勒，你这个小洋鬼子，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？你是不是想通过我助攻小力姐呀？我警告你，小力姐和你不来电，你就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啦。

小米勒被这一梭子打得遍体鳞伤，哭丧着脸问：剃头挑子是个什么东东？

于雪菲咯咯笑起来：不跟你解释了，太复杂，小姑奶奶没这功夫。

小米勒定定神，语调尽量显得谦恭：于小姐，我不是找罗小姐，今天我找你。我想和你共进午餐，不知道，你能不能把这个……光赏给我。

于雪菲止住笑，拿腔拿调说：小米勒，你忒花心了，想变换主攻目标了？行，本姑奶奶今天心情不错，就把这个光赏给你，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。

5

中午十一点半。阜成路附近的尚空间俄式厨房。

这家餐厅环境温馨优雅，桌椅宽大舒适，黄色的色调也格外温馨，听着曲调优美的俄罗斯音乐，让人心情格外宁静。俄罗斯大串是店内的招牌，有鸡肉的、羊肉的和牛肉的，色泽红润，块很大，并佐以俄式特制蘸料，微辣微酸，香而不腻，很受食客青睐。

小米勒和于雪菲坐在一张餐桌旁。

今天，小米勒穿了一身深灰条纹西装，蓝色衬衫，系一条浅色领带，显得很绅士。于雪菲穿的比较随意，脱去驼黄色羊绒大衣，里面是一身白色的针织休闲装，袖口和领口绣有精致的图案装饰，一条马尾巴被一个棕色发圈儿束起。

身着俄罗斯民族服装的服务生走过来，右手背在身后，前身略微前躬：请问先生、小姐，需要什么？

小米勒翻阅菜单，问：于小姐，你想吃点什么？

于雪菲一摆手：随便，先给我来一杯世罕泉苏打水，加柠檬。

服务生点点头，又转向小米勒。

小米勒点了菜肴和饮料，合上菜单问于雪菲：可以吗？

于雪菲大大咧咧说：行啊，上次宰你一顿了，今天我这把刀就不磨太快了。

小米勒很夸张地做了个挨宰的神态，哈哈笑了。他喜欢于雪菲的性格，这个东方女孩儿有时像一团火，有时像一块冰，无论火还是冰，都让人觉得舒服。

于雪菲注意到小米勒的行头，笑着调侃：呦呵，杜嘉班纳西装，郎丹泽皮鞋，宝珀手表，你这身打扮，不像是泡妞儿，倒像是参加重要的商务谈判呀？

小米勒略显拘谨地正正领带，他也不明白出门前为什么要对着装反复斟酌，本来他对穿着一向随意。潜意识中小米勒对这次见面充满期待，除了商业利益的考量，内心还被一股神奇的情感牵引：当然，见于小姐是一件很郑重的事。

于雪菲侧耳细听播放的音乐：噢，老柴的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，小米勒，咱俩的会面和这音乐是不是有点违和呀！（八）

标题题字/张克军